406工地有个医疗保健站,站长叫万国信,籍贯不详主机宝建站。万大夫曾是国民党军医,医疗技术非常精湛。据说他属于起义人员,后来被我军留用。万大夫长得慈眉善目,不管谁找他看病,他都一丝不苟。说话轻声细语,你如果不认真听,有的话也许就错过了。
纹革来了主机宝建站,整个406工地一时间风起云涌、如火如荼。高音喇叭震耳欲聋、大紫报铺天盖地,但旧军人出身的万大夫竟然毫发无损。也许是因为人人都用的着他?也许是因为他谁也不得罪?反正万大夫照常受人尊敬,谁也不恨他。
保健站在406工地的西侧,占地面积不大主机宝建站。那是一溜平房,大约有七八间,后面开门,用一条走廊贯通,可以抵御北方春季的寒风与沙尘。每间房大约有十几平米,白墙素净,充满清淡微香的消毒水味道。保健站有四五个大夫、两三个护士。门诊室穿白大褂的大夫颈挂听诊器,望闻问切后伏案写方开单;注射室的护士们忙于给病人输液打针;药房的小窗外常有人在排队取药。外面施工机械喧嚣,人声嘈杂,室内静谧,粗犷的工人也会噤声。
当年,公司规定,职工看病配药原则上都要在工地保健站。小病、慢性病配药不出工地,急重病保健站开出三联单方能到市里的医院就诊。
那时,泡病假是很平常的事情。既然休病假不扣一分钱,可以睡懒觉,可以去逛街,何乐而不为?然而,一般情况下哪个医生也不愿、不敢违规乱开病假。俗话说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,虾有虾路,蟹有蟹路。当年,为了能方便地开到病假,私下里用小恩小惠和医生搞好关系,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则。
说实话,大多数厂医都还是具有同情心的,如果工地上不忙,他们有时也会做个顺水人情。如果投产在即,一般医生是绝不敢违规的。
听师兄们说,还是青山区四医院的大夫们好日哄。进门诊室前,先喝上一大杯开水,进去就让大夫量体温,大夫保证说你发烧,保证给你开假条。我也常去,屡试不爽。
也有笨人,我的一个师傅,看见别人经常泡病假有些眼红。那年初秋一天的早晨,他身穿小棉袄,头顶棉帽子,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去青山区四医院看医生。他挂好号后,进了内科门诊室。两只手抱在胸前,嘴里一个劲地哼哼着,说话间还不时抽吸两下鼻子,表现出鼻塞流涕等感冒现象。
坐定后,大夫拿出体温计说,咱们先测量一下体温,看看是否发热。他接过体温计后就把它塞在左侧腋下,不到二分钟就急不可耐地抽出来交给了大夫。体温计显示42度。大夫倒吸一口凉气,惊诧万分。他突然发现患者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鼓鼓囊囊地,便伸手去摸。师傅起身躲闪,突然有一物从腋下掉出。大夫定睛一看,竟然是个小热水袋。“由你奸似鬼,也喝洗脚水”。事已至此,他只好落荒而逃。
1966年下半年,一天一个老病号来找万大夫看病,万大夫看他面色萎黄,身体异常消瘦,于是让他平躺好检查腹部。经过触诊,万大夫发现他肝大异常,而且硬若结石,便随手给他开了一张假条,并嘱咐他,按时吃药,好好休息。又给他开了一张三联单,让他抽时间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。那个老病号苦笑着说:“不用了,还是给国家节约点钱哇。”然后站起身来后退两步,冲万大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,扭头就走了。
万大夫有些奇怪,看个病而已,值得行这么个大礼吗?正纳闷着,保健站的张大夫进来了:“万大夫,你咋敢给他开假条?他刚才找了好几个,没人搭理他。”万大夫问:“咋回事?”
张大夫说:“他是阶级敌人,最近又查出有海外关系。”
万大夫说:“你说他是阶级敌人,我咋能知道?他脸上又没写着。照你这么说,我们给人看病以前,还得先检查病人的身份?‘三大纪律、八项注意’里还有‘不虐待俘虏’这一条呢,再说‘治病救人’是我们医生的天职啊。”
张大夫说不过他,忙他的去了。
那些年,我也常找万大夫看病。有时工作太累,不想上班,就去找他泡病假条。有时他开给我了;有时,再三央告也不肯开。他总是声音细微地重复说:不需要休息、不需要休息,多喝点水就行了!
蓦地,想起娇痴娴雅,貌美如花的薛大夫来,她是1969年从包头医专分来的。当她穿着洁净的白大褂往工地送医送药时,翩若惊鸿。不仅工人们都停工驻足,就连施工机械也都熄火了。而她坐定在保健站诊桌前,一长串想请病假的人就往她那边逶迤排去。人们都说,薛大夫不但人漂亮,还菩萨心,不会随便让去请假的人愿望落空。一天,我坐她对面心里就打鼓,虽心慌,心率加速也有限。诊断毕,见薛大夫写在诊断记录上的字是:心率每分钟90,基本正常。这种情况,在其他医生那边应“婉拒假单”,薛大夫则朱唇微启,露出一行碎玉,莞尔一笑:“睡得不好吧?”我紧张,结舌无语,只羞愧地点头。她纤手取过空格的假单,几秒钟划拉几笔:病休半天。又婉言:“晚上不要胡思乱想,镇定入眠。”在我感激涕零之际,她已微笑召唤下一位患者。
听说薛大夫的弟弟也在土建工地瓦工班受苦。她深知建筑工人的劳苦,每逢面容憔悴的工人,常怀恻隐之心。
薛大夫一笑两个酒窝,迷死那些常年在工地上苦熬干㸆的光棍儿们。师兄师弟们为了眊她,经常结伴去保健站看病。有个家住东河区的二虎蛋,是个油皮,常常去骚扰人家。找她开“维生素B”时,故意不说“素”字,只说:“给额开点‘维生B’!”弄的薛大夫脸红如布。还是那个家伙,有一回打针,故意把裤子脱到鞋跟,屁股顿时一览无余,气的那个护士大骂:“讨厌!”
一天,一女工来保健站看病,样子非常痛苦。薛大夫一边检查一边问那个女工哪里难受?女工回答:痛经。也来看病的二虎蛋突然来了一句:“你是哪股经痛啊?痛的这么厉害……”保健站的护士,病人集体凌乱了……
二虎蛋家住东河区红星剧场附近。人们问他住哪?他从来也不好好回答,只说“红星星!”让人捧腹。“红星星!”属于隐语,离开雁北、内蒙古西部,别处的人听不懂。
长时间在工地,脚底扎钉子是难免的。不敢绝对说,起码一半人有过扎钉子的经历。扎钉子之后要先用木板或鞋底猛抽脚底,让里边的血尽可能多地流出来,然后再去保健站进一步消毒包扎打破伤风针,不然铁锈在肉里面很容易引发感染。我每次被钉子扎了脚,喜欢让薛大夫处理。薛大夫浅笑盈盈、美目顾盼,十指纤纤如嫩荑,玉臂白皙如凝脂。那时,我不喜欢洗脚,一脱鞋苍蝇蚊子都退避三舍。然而薛大夫服务态度非常好,从不为此蹙眉疾首,总是用酒精棉球细心地为我擦拭伤口。擦拭过的地方与未擦过的地方黑白分明、冰火两重天。因此对我来说,脚掌被扎、犹如艳遇。
保健站注射室有个葛大夫,是从部队上下来的,身材魁伟、热情健谈。后来听说不到五十就死了,是气死的。他在部队时是卫生员,没有学历,因此没有处方权,改开后也没评上主治医师。每天精神恍惚,终因抑郁症自杀而死。
打针是葛大夫的长项。我亲见过他打针,从冒着蒸气的钢精锅中取出玻璃针管。用镊子将一枚亮得刺眼的针头插到针管上,然后放在一边。再用镊子向一个装有药水的小玻璃瓶头部狠狠地击去。碎玻璃飞向地面的声音刚落,葛大夫又将长长的针头伸进已经没有了尖头的药水瓶。滋啦一声,药水被迅速吸引针管。这个动作完成后,他还喜欢将小玻璃瓶倒悬在针管上,将药水瓶内的东西一滴不剩地吸完。随之将针管向空中轻轻一举,之后细细的一股药水飞出得老高。当他将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后,一手拿着酒精棉球,一手拿着针管,走向已经趴在诊疗床上露着屁股的病人。说话间,只见病人身子猛然向前一挺,已经万事大吉。
二虎蛋经常称呼葛大夫为葛护士,有些轻侮戏弄。葛大夫自然有办法整治他,本来注射时应“两快一慢”,即进针、拔针快,推药慢的方法。进针和拔针快道理是相同的,都是减少组织损伤,缩短病人感受疼痛的时间;注药慢,是利于药物在局部组织的吸收,减轻药物的刺激性。而葛大夫对二虎蛋施行的是“两慢一快”,虽然二虎蛋疼的哭爹喊娘,但人们都说他是在装孙子,葛大夫给别人打咋就不疼?就你蝎蛰的不行?后来二虎蛋见了葛大夫躲着走。
其实葛大夫为人还是挺和善的。一天,一位从包钢来的工宣队员捂着疼痛的胃部,愁眉苦脸来到保健站。一进门,他就发现葛大夫坐在门诊室里。他大大咧咧地在葛大夫面前坐下,用轻慢的语气问道:“喂,那位老大夫呢?”“出诊了。”“你看病吗?”“当然看。”“不过你行吗?”“试试看吧。”葛大夫似乎没有察觉出自己受到的轻视,仍然神态可掬,认真而且不失温和。那位工宣队员无可奈何地咕噜了一声,开始向葛大夫诉说自己的病情,葛大夫操起听诊器给他检查。
保健站还有个女大夫长得娇小玲珑、娇痴娴雅。老公是工程师,毕业于西南交大。为了老公的提拔,她没少费心,甚至有人说她因此被领导潜规则。后来老公虽然高升,却因此有了外遇,常常在外面鬼混不回家,她在家暗自落泪。但是,这个大夫很要面子,常常在外人面前强颜欢笑,只有在家关住门时才和老公闹腾。在外面,一旦听到别人议论她的老公,她还会责骂人家:“不要造谣好吗?我们老×可不是那样的人!”所以尽管外面议论的沸沸扬扬,她老公后来的升迁并没有受到影响。
法大夫法土卖,新疆维族人,也是个白领丽人。估计她的祖先来自地中海或中亚,白种人的遗传基因在她的脸上突显。关于法大夫,我在怀念她老公的文中已经提及。未曾说到的是,法大夫的儿子娶的是天津大学高材生,土建工程师、右派分子李光祖的女儿。她的儿子是个帅哥,李光祖的女儿也属靓妹。后来,她儿因车祸身亡,李光祖的女儿至今孀居。
去年,法大夫曾与我们两口子结伴去台湾。革命热忱尤甚的法大夫,坚信马列一辈子,但环岛游八天,回来逢人就说台湾好、马英九好。我曾提醒她:“和老人们可以说,不要和孩子们说,虽然我们快要交代了,但还要激发孩子们的革命信念!”
保健站有个女护士叫曹宜洁。天津人,非常健谈,属于自来熟。她的老公李长庚是内蒙电管局的工程师,纹革中属“发动技术权威”。她面相有点老,人们都叫她曹老太太,其实她那时也就四十出头。曹护士非常喜欢我,我一去找她看病,她总是一边拉住我的手细细地摩挲,一边注视着我说:“多好的孩子,今年十几了?”我回答:“十七”。她长叹一声后说:“这是咋啦,怎么这么小的孩子也打成了返革明?”后来我才知道,其时她的老公也正在呼市被批*。
曹护士过去在医院当过多年的助产士。一天中午临近下班时,一个女工抱着孩子前来找她。那个女工二十几岁的样子,怀里的孩子用破旧的工衣裹得严严实实。
原来这孩子是她的第一胎,因为出身不好,离预产期还差几天,工地也不让休息。这天,她正在干活时,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就生了。因为胎盘还没娩出,她自己又是头胎不知道怎么办,于是就拿工衣包着胎儿步行来到保健站。
旁人根本看不出她怀中的胎儿是刚生下来的,脐带与她和胎儿仍连在一起。孩子很乖,安安静静一点不哭闹。她一进保健站就把胎盘娩出了,曹大夫帮她简单处理了一下,她没住院就直接回家了。
记得那时,如果身体不适,胃纳不佳,还可以去保健站开病号饭条子。条子送到食堂,食堂专门有厨师开小灶做病号饭。不过一般人没病时,不会为了一口吃喝去找大夫,因为出了406工地的大门,自己花钱,不愁买不到可口的食物。
那时的师傅们,家属的药费可以报销一半。万站长一签字,马上就能拿到现钱。这对于老婆在农村的人来说,无疑是个福音。我常常想,如果不搞文华大革明,政府一心一意搞生产,多盖些住房、细粮再多些,社会主义其实也挺好的。
突然想起,1969年3月,我在“挖***死党,肃***流毒”的运动中,因为被打成“*人党骨干分子”而拘押。一天,保健站来了几个大夫进入我的囚室,要给我注射疫苗。我侦探谍情小说看的多了,包括福尔摩斯探案以及日本“731部队”的人体试验秘闻,死活不让他们打。几个大夫执意要给我打,我愈发生疑,唯恐他们麻醉我后,摘走我的器官,于是哭闹不已。他们只好悻悻然地走了,现在想来实属多虑。
那时,我的皮肤非常白,是个可爱的小男孩。记得薛大夫三十年后见到我,大吃一惊,说:“啊呀,那时你的皮肤多好呀!咋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?”她也许不知,此时她也美人迟暮,风华褪尽、艾发衰容。
不才离开406工地已近五十年了。二十年前我曾故地重游,站在保健站的颓垣残墙前,怅然若失。那些残破的建筑,因为承载着我们的情感而显得弥足珍贵,一旦它们消失,我们的情感就再也无从寄托了。